作者:刘义国
引 言
鞍湖油库,储存汽煤柴油以及工业机械油料的单位,地处远离市区的农村腹地,水陆交通便利,北贴省道,南临宽阔的蟒蛇河,等级不足万吨,为中石化所属三级油库。
鞍湖油库建设规模虽不足万吨级,却举足轻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与美苏等国关系紧张复杂的国际大背景下、按照战备油库标准兴建的。
当时因为与“战备”沾边儿,代号7101油库。
油库里的十几座钢制储油罐高大挺拔,按照战备建设标准,储油罐外围都以厚厚坚实的青砖墙紧紧包裹,十分隐蔽,隶属中石化销售集团公司,为当地石油公司中的两座油库之一。
那时正处于高度计划经济时期,中石化既有企业经营性质也有担当服务社会的双重责任,因此属性为特殊的企事业单位,实行中石化系统行业条块管理,当时由计划经济委员会代管。
鞍湖油库属于一级防火单位,安全第一,地处偏远西乡,又简称西库。
而另一座兄弟油库新兴油库则简称为北库。
既然是战备油库,那设施的配备就得与战备沾边儿,就得有军事装备。
首先是由退伍老兵组建的荷枪实弹的警卫班二十四小时执勤。
而与之配备、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很不显眼的、却“武装到牙齿”的军械库,重点部位,绝对禁区。
军械库建筑极为低调,毫不引人注目,只是油库工作区中的一座没有任何标志物的红砖平房,屋外的墙上密匝匝的爬满了爬山虎,十分隐蔽,毫不惹眼,乍一看还以为是无人问津堆放杂物的场所,却不知内含乾坤。
军械库内,武器装备全部按照军械管理条例按类陈放。
军械库似乎就是一处陈列不食人间烟火的“冷血”兵器的特区。
油库当时还被列为军事设施保护区。
除了军事装备,油库防火是第一位的,配置了固定消防设施和消防车,建立了由退伍军人组成的专职消防队伍。
油库消防队员虽然不是专职武警,但所有配置着装、日常科目训练和专业技能水平要求,与武警消防队完全同步,严格而辛苦。
“预防为主,防消结合”,油库消防队不仅用于保证油库安全,还负责周边乡村的火警出警。
每天进出油库的各种型号罐车川流不息。
同时蟒蛇河岸的码头边, 列队整齐排列着可在长江畅通无阻的特种全封闭钢制油驳船,驳船没有动力却威武雄壮。
水岸上下一派繁忙,牵引拖轮安静的停泊在油库外待命,等到驳船卸完油后,随即离开库区继续南下出航炼油厂。
八十年代,内河航行的都是小吨位的木船和水泥船,而六十吨位的钢制驳船无疑是大家伙了。
如今我们当下的驳船都自带动力,都在五百吨甚至千吨级,曾经的长长驳船队仅靠拖轮牵引拖行的模式,早已成为历史。
一
鞍湖油库第一批员工不到三十个人,来自不同地方,却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服从管理、特别能吃苦的清一色退伍军人;油库主任、副主任退伍前也曾是部队营级、副营级干部,其他成员中不乏连级、排级干部。
即便是油库上级公司的领导层和科室干部也是转业军人“当道”,经理书记都是团级以上干部。
那时,各行各业的领导干部绝大多数都与退伍军人沾边。
企业里的退伍军人“当家作主”,是那个时代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也是特殊背景下的干部任用体系的缩影。
总之,油库的一切酷似部队的油料供应后勤基地,只是没了领章帽徽。
老周,就是这批退伍老兵队伍中精挑细选的一员。
他三十多岁,是少数具有高中“高学历”的退伍兵,军事素质过硬,作风正派,为人豪爽,做事严谨,从不拖泥带水,在部队经常被评为优秀标兵,还有多年担任过班长的带兵经验。
出于老周的从军综合素质和工作态度考虑,他被直接分派到油库警卫班,但没有继续让他担任班长,而是专门负责更加重要的军械库武器的管理和维护保养工作。
油库警卫班成员没有军籍,没有军籍自然就不具备佩戴领章帽徽的资格,归类为经济民警,统一发放由部队分发下来的“六五式”灰色军服。
日常生活中,虽然不是班长,但大家都习惯叫他周班长,老周总是轻松的哈哈声伴随着摇头摆手的附和。
油库一线的汽油、柴油和煤油罐装是完全的人工操作,员工都直接与有害气体打交道。
作为战备油库的守备与管理,退伍军人最大优点就是特别能吃苦,能战斗,他们在部队早就养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命令听指挥,召之即来,不讲条件,坚决完成交给的工作任务。
然而,绝大多数退伍老兵们农村兵占据绝大多数,最大薄弱点就是文化层次过低甚至半文盲。
二
进入八十年代中期,油库设备开始涉及电器化,一线油料罐装电子自动化开始在全系统试点并逐步普及。
罐装电子自动化将完全取代人工罐装,同时也淘汰了人工磅秤计重的落后模式。
自动化罐装结束了操作工直面吸入油料有害气体的艰苦历史,极大优化了工作环境、安全和劳动保护质量。
出于油库管理工作现代化升级需要,罐装电子自动化程序操作岗位,急需一批有文化的新鲜血液进行必要的补充,于是决定分两批招进了学生队伍,第一批五男,第二批二十二人,新兴油库十二人,鞍湖油库十人,六男四女。
我在第二批进入油库,并最先认识、熟悉了老周。
不过,只是。
油库日常管理工作早已习惯了半军事化管理,突然被来了一波从没当过兵的学生愣头青们打乱了。
我们都没有在军队大熔炉里历练的经历,时常我行我素,不受任何束缚,办事拖拉,骨子里没有“到、是!”等服从命令的词汇,与退伍老兵相互看不惯。
这不仅让油库领导也与在和退伍老兵相处中,经常性发生没有什么大原则的琐事摩擦。
因此学生愣头青的加入,头一年是最让油库领导头疼也无可奈何的过渡期、磨合期一年。
随随便便,纪律松散,与领导顶顶撞撞时有发生。
我们这批学生自然、肯定的,与没多少文化的退伍老兵们喝不到一壶,共不到一块儿去。
然而,认识并熟悉老周不是因为崇拜他那曾经的军旅历史,而是敬畏和想往由他管理的、神秘的军械库!
我们这帮人没当过兵,自然与退伍老兵共不到一块儿,但对于军事装备的痴迷却一点不亚于退伍老兵。
自然,当得知老周专门负责军械库管理工作以后,就成了我们这帮学生愣头青的关注对象,对他显得非常的羡慕,甚至有点崇拜了,都积极的与他套近乎,想方设法让老周“走后门”去军械库过过眼瘾。
“不行,绝对不行!”老周坚决地摇头摆手。
后来慢慢发觉,说话直白不转弯和同步摇头摆手的肢体语言,就是他的行为习惯动作。
老周每当都会直接拒绝,不容商量,摇头摆手。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互之间熟悉了不少,加上我们经常性的“骚扰”,他开始逐步“放松警惕”,说话渐渐的不再那么坚决强硬,满目神情中,三十几岁的人目光中竟然露出了大哥加长辈般的慈爱。
就是说,他非常喜欢我们这帮不服从命令的学生愣头青。
之后没过多久,老周慢慢开始的转变态度,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而非“月黑风高”的工作日,悄悄为了我们而违禁,偷偷的将我们分散进入了油库最神秘的军械库去一饱眼福。
油库日常管理为主,节奏不快,工作人员不多,对于我们这帮“家贼”、再有了老周的“内应”,若想混进军械库易如反掌。
“家贼难防”这词可不是当下人的发明。
但违禁毕竟是件亏心事儿。
当我们跟着老周屁股后面溜进军械库那刻起,谁都不敢大喘气,而老周负责为违禁队伍“断后”。
但看得出,老周脑门冒汗,其实他比我们更紧张,或许老周因为是第一次“做贼”,心虚得很。
哇,我的天!
军械库里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但几排木制立柜里军械整齐排列,轮廓分明,分外夺目:
乌黑铮亮的“五四式”手枪、“五六式”带双刃刺刀和三棱刺刀的半自动步枪、“五四”式全自动钢制冲锋枪以及几排军绿色木质弹药箱。
而最博眼球的竟然还有几挺可用于打飞机的、昂首挺立的重装备“五四式”高射机枪,就差几门高射炮了。
十分抢眼的各种枪械武器“冷酷无情”,发出了神秘的、阴森的、乌黑而又反射着蓝幽幽的铮亮,一目了然。
大家立刻被这些枪械列阵所吸引。
“哇,好酷,好酷哦!”
女孩子中不知谁首先轻声地轻呼了一声,说明了对武器的想往、好奇也绝非是男孩子的“专利”。
老周在屋外再次扫视了一遍,在确定无人发现后才快步进屋,随即关上门,接着打开了军械库的所有灯光。
呵呵,在明目的灯光下,所有枪械更加轮廓分明,细节分明,展现出威武、庄重而又不失威慑的力量感。
枪械分门别类排列,井井有条,油光铮亮,一尘不染,反映了老周对待枪械保养和管理工作的极端负责。
我们第一次触手可及、目睹了最真实的各种枪械和弹药,每个人都惊讶地合不拢嘴。
这或许是绝大多数没有从军经历的年轻人第一反应。
我不自觉地跨前一步,搓了搓手。
“嘿,看归看,不能碰的哦!”老周眼捷轻呵一声,阻止了我一时手痒摸枪的冲动。
我本能的一个激灵,赶紧退后。
三
在我们这群学生愣头青当中,我与老周相处的最多,最终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能与老周成为最好的朋友,并非完全因为他负责管理的军械库,而是因为老周在油库退伍老兵里唯一能够熟练拉得一手好二胡的退伍兵。
能拉胡琴老周完全自学。
时常,在工作之余能听到从他的单身宿舍里传出悠扬动听的、当时十分流行的“二泉映月”、“牧羊曲”和“知音”等二胡琴声。
刚进油库初期受条件限制,我们都是集体宿舍,而老周特殊的工作性质是油库职工中唯一享受分派的单人宿舍。
老周虽然住着单身宿舍,却没有给他个人生活带来多大优势。
他来自农村普通家庭,农村里少有的高中生,表面上看上去很优秀他,性格上似乎有点固执一根筋、扳死理的特征。
虽然同事们在周边介绍了好几个姑娘,但统统不欢而散,都快四十的人却依旧光棍一个。
这在当时提倡二十五岁“起步”晚婚限制的大环境中,完全超龄、完全另类,似乎成了老大难。
老周能拉得一手好二胡,这在油库多数老大粗的退伍兵中显得非常突出。
而我是这批学生帮里面唯一具有“文艺范”素质的一个,虽说也是半瓶醋,却能从口琴、二胡甚至手风琴,还有当时鲜见的电子琴之间无障碍自由“切换”演奏。
也正是这个原因,在我们这帮学生愣头青里老周特别关注我,不仅与我走的最近,他的单身宿舍也是我经常打卡的地方,一来二往我们自然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老周非常喜欢我们这帮学生队伍,大家得空也会他那儿坐坐。
每当见我们来,他都是立马起身,表情丰富,满脸都是一副热烈欢迎、受宠若惊,还得加上诚惶诚恐的神态。
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与我们打交道。
值得一提的是,老周因为跟我走的最近,享受的“待遇”也最特殊,是私下带到我去军械库次数最多的人。
他不仅允许我触碰这些冷血兵器,还开始循循善诱,教我识别各种兵器及多种弹药的军事常识,同时还悄悄让我一起参与擦拭和拆卸各种枪械,这让我受益匪浅。
外表看上去神秘的枪械,其实没几样零件儿,结构极为简单,但顶推与子弹连发构成极为精致而科学,所有枪械没有一颗螺丝钉却能随意拆卸,组装整合而又严丝合缝,再强烈的震动也毫不松动。
没几天,我就完全熟悉了军械库所有枪械的结构,蒙眼自由装卸枪械更不在话下,似乎成半个军械专家了。
所以,在一次油库警卫班实弹打靶中,我这个从没摸过枪的人,十发子弹竟然打了九十九环,惹得在场所有人的阵阵惊呼。
我不属于警卫班,打靶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偶然机遇。
“哈哈哈,好家伙,好样的!”
施主任没有夸赞打靶满堂彩的退伍老兵,却特意跨步冲过来一拍我的肩膀。
而鼓掌声最响的却不是我们这帮学生愣头青,而是那群退伍老兵,完全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怀掌声,这不由得让我受宠若惊,洋洋得意。
而此刻的老周却装作啥事没有,冲我一竖大拇指。
与老周的日常相处中发现他不仅常见的固执一面,固执中还有些带有偏袒性的一面,特别的善良。
因为,他是我们一犯错就挨领导批评的坚决维护者,常常以我们没当过兵为由和油库领导理论,就像大哥家长似的那么的护犊子,弄得油库主任哭笑不得,只好不了了之。
到了八十年代末,为突出战备油库的重要性,由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三四一二部队的一个连建制,接管了油库的警戒工作。
部队的接手后警备执勤开始全部按照准军事化管理模式。
脸型精瘦,个头不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声音尖细、大檐帽始终在头顶转悠、必须随时将大檐帽扶正显得十分滑稽的崔连长,带着队伍按时出操。
而秦排长却是一个标准的帅小伙儿,若是俩人站在一块真是落差分明。
军队入驻,每天按时吹响的军号悠扬,传向油库周边的远方,使得油库更加增添了无比的神秘感,更像战备油库了。
每天军号的按点吹奏,使得我们这帮没有从军经验的人,即便不看钟都知道几点几分。
但随着与美苏国际紧张局势的舒缓,到了九十年代,鞍湖油库战备油库地位开始削弱,部队全部撤出油库,警卫班仍由原“经济民警”队伍接替上岗,战备一词不再强调。
与此同时,军械库也开始过渡性撤销,高射机枪重武器全部上缴,警卫班象征性保留了执勤枪械装备。
鞍湖油库等级由原来的战备级储备库转而成为地方同等经营性油库。
油库专职消防队依旧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四
毫无疑问,撤掉了军械库,直接受到打击的就是对军械库尽心尽责的老周。
别说是老周,就连我们这帮有些崇尚军武的学生愣头青也深感遗憾。
军械库曾经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秘密的欢乐。
军械库已经成为老周的灵魂伴侣,虽然撤掉军械库不是陡然决定的,但对于老周而言,实在难以接受不可阻挡的、随之而来的,由撤掉军械库带来的暂时性的无所事事。
整个人谁都不理,不想说一句话,食堂吃饭也见不到他的人影,成天就像是掉了魂似的无精打采,经常一个人跑到已经废弃的军械库前挥手摇头的转悠。
“为啥要撤,想不通,就是想不通!”
这一反常举动很快被油库领导发觉,大家都是军人出身,非常理解老周的心情。
为此,施主任多次找他谈心,进行及其正面的国际形势分析,但收效不大,至少在一个月以后,老周才从消沉中逐步解脱出来,虽说在思想上慢慢转变过来,性格上却变得少言寡语。
原警卫班长因年龄而退休,警卫班暂时出现了“班头儿”的真空,施主任暂时负责油库警卫班日常换岗执勤的调度与排班工作。
不久,出于对老周工作中的一贯积极表现和声望,领导决定由他接任警卫班长。
“是!”
革命战士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老周一个立正。
老周非常愉快的接受了新岗位,立马到任,对曾有过多年带班经验的他而言,重操旧业不就是小菜一碟。
警卫班的所有成员对老周的接任表示了由衷地欢迎,大家还自费在油库食堂为老周加菜,举办了最热闹、最朴素的“接风宴”,弄得他满脸臊红,很不好意思,只管一个劲的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打着哈哈,表达的却是最真诚的谢意。
反正大伙儿平日一直都叫他周班长,这回真的成了班长了。
五
“老周!警卫班老周,你爸在办公室等你,看你来了!”
那时没有手机,油库的转盘自动拨号的办公电话是与外界联络唯一的通讯工具,生活区到工作区范围广阔,工作中需要联络单靠腿跑极不现实。
自然,高音喇叭成了最人性化、最有效的传呼工具。
可连呼了三遍并没见老周的身影,高音喇叭又传呼提醒了一遍。
“老爸,您来啦!”
至少又过了半个小时以后,老周才气喘吁吁、急匆匆的扯着嗓子喊着,一路小跑地赶到办公室。
“哎哎。”
看得出,周老爷子是很久没见到儿子了,呵呵欢笑着赶紧迎过来一把抓住他。
“老爸,我将最后两把枪擦完就赶来了,对不起啊。”可见老周那认真劲儿。
“不不不,孩子没事儿,没事儿!”周老爷子一边摇头一边摆手的示意着,当然不会怪罪儿子的姗姗来迟。
不过在场的大伙儿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老周与周老爷子的眼神,举手投足和摇头摆手的肢体语言表达,如出一辙。
有假包换,真真的父子!
老周是周老爷子的独生子,上世纪八十年代前的农村独生子可不多。
周老爷子看上去还算硬朗,与周妈老两口深居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潜心默默的照料那一亩三分地,平日沉默寡言,很少与外界接触交往,出趟远门还真的不易。
既然来之不易,周老爷子在儿子身边至少得呆上几天,老周原本就是单人宿舍也没啥不便。
其实,与退伍老兵说不到一块去是我们这帮学生愣头青们,都是满脑子清高造成的,总觉得与他们“三观不合”,被人为的拉开了距离。
但因为与老周走得很近,我们对于这位一辈子呆在农村、而又十分憨厚的周老爷子却显得特别热情。
故而,周老爷子来油库看望儿子这几天,我们几个老周的要好朋友,自然就增加了到老周宿舍打卡的频率。
老人家面善直爽的性格让人觉得非常的亲切,我们这帮学生愣头青没有在农村生活的经历,虽说我们工作环境绝中,大多数是来自农村的退伍老兵,平日相处不只是与他们“三观不合”,大家都各忙各的很少往深处交流。
每次我们去老周宿舍打卡,周老爷子的表现与他儿子老周如同牵线木偶,动作惊人的一致:
热情相迎哈哈笑的同时都伴随着摇头摆手的肢体语言。
这让我们忍俊不禁,当然老周父子俩并不知道我们在乐什么。
“好好好,嘿嘿嘿。”
周老爷子在老家一门心思种田,平日沉默寡言,到油库探亲时对我们这帮突如其来的阵势弄得不知所措,在宿舍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停的摇头摆手。
“老爸,这都我的好朋友,好着呢。”老周赶紧过来打圆场。
“好好好,都坐,都坐。”好一阵子,周老爷子终于冷静下来,慢慢坐在床边,开始细细打量着我们这帮冒失鬼,表现出由衷的高兴。
我们与周老爷子的聊天重点自然是陌生的农村事情,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问这问那,都问得老人家不知回答谁了。
周老爷子虽然有些茫然的不知所措,但由衷的喜欢我们,不时地眯着笑眼瞅瞅你,看看他。
周老爷子虽然憨厚直爽友善,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发觉,与我们话说多了却出现了目光呆滞,答非所问,问东说西情况。
这让我们非常的吃惊,但又都以为老人家平日在家少言寡语被我们连珠炮似的“开枪”弄得不知所措,诚惶诚恐了而已。
因此大家随带着疑惑,也没当回事儿。
时间过得很快,在儿子这里呆了半个月,周老爷子习惯了农村静默的生活,无论儿子怎么留还是执意离开了油库,回老家去了。
老周的宿舍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他得空时候依旧习惯性的到早已废弃的军械库去转转。
六
油库工作依旧的不紧不慢,一切的正常而正常,依旧的安全无事故,依旧的保持着全省行业先进单位荣誉称号。
周日这天轮我在办公室值班。
鉴于油库的特殊工作性质,常年没有星期天或周末概念,全体实行论休假制度,即便在法定节假日也必须安排人员值守。
“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脚踏自行车铃铛声响过,邮递员小徐着一身崭新的墨绿色制服,同步似的飞驰进库,一个急刹车停在办公室门前。
响铃后急转弯加急刹车是邮递员小徐的风格,这哥们儿风风火火,非常阳光,是最受我们这帮人欢迎的信使。
墨绿色的飞鸽牌脚踏自行车在那时分外夺目,固定在车架上的墨绿色帆布邮件袋是邮政专用标配。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电话还没普及,更没有互联网,即便是在城里也只有生意并不红火一两家小网吧而已。
那时属于改革开放的“前夜”,批准建一家网吧审核程序多多,极为严苛,而到网吧的人也得严格审查。
当初的网吧是一所被视为最神秘的场所,进网吧的人更像是在作贼,经左顾右盼后才匆匆进入。
那时,家电十分金贵,半导体收音机和会议室的大黑白电视机,是我们在油库第一时间了解世界唯一窗口。
所以要了解更广阔的世界知识与信息,仍旧高度依赖报纸杂志这些平面媒体,所以,只要听到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大家都立马围拢上前,争先恐后的抢上前去,为的是想先睹为快。
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两报一刊为主轴,铺垫媒介为工人日报、新华日报和文汇报等。
在没有网络的年代,无论个人还是单位,手写书信往来,传递信息是唯一的鸿雁传书途径。
那时的信件分为普通信件和挂号信,普通信件也得三天以上,重要信函都必须用挂号信,挂号信在签收人签字后才算完成,毫无疑问,多了几分安全保障,但增加了至少五天才能收到的等待时间。
因此,我们除了争抢着看报纸杂志,大家最关心的还是有没有自己的家信。
就是说在油库,除了工作,每天上班我们最盼望的就是邮递员信使的脚踏自行车铃声。
“老周的电报。”
小徐冲着办公室喊道,可他并没有跨下脚踏自行车,因为报纸杂志及个人信件早被一抢而空,剩下的都是“于己无关”的公函信件。
电报是当时最能表现第一时间的传递方式。
我连忙起身走出办公室,签字后接过电报。
那时电报业务用户主体是政府机关和企业,老百姓使用仅占极少部分,只有在家里遇到十万火急事情来不及写信的时候,才会到邮电局“拍”电报。
改革开放前,邮政电信是一家,故称为邮电局。
八十年代初,职工的工资每个月只有三十几块钱,老百姓拍电报每个字一角七分钱,可说是“一字千金”。
“警卫班老周,有你的电报!”
电报因为是私人隐私急件,我没有打开,立即通过高音喇叭传呼。
“电报?!”
正在埋头整理警卫班执勤记录的老周不由得大吃一惊,不过还是摇了一下头,并没理会。
是啊,谁会给他发电报?
“警卫班老周,有你的电报!”高音喇叭再次提醒。
“啊,真的?”
这回老周听得真真切切,这才慌忙起身朝办公室飞奔,脚没站定就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电报火急拆开电报专用信封,取出一纸电文接连看了几遍。
电报电文都是简短的几个字,从看电文的短短几秒钟时间里,老周脸上的表情发生着剧烈的晴雨变换。
“唉!”
忽然,随着重重地一声叹息,他低头眉头紧锁,一屁股坐到办公室外的台阶上很久没有抬头,双目呆呆的盯着地面,不停的摇头摆手。
我感到十分惊诧,快步走到老周跟前,轻轻地从他手里拿过那纸电文,电文竟然沾满了湿漉漉的泪水。
我急忙扫了一下:
母病故速归!
这是一封他老家的报丧电文,五字电文重若千斤。
看看坐在台阶上满腔悲伤的老周,我一时不知怎么去安慰他,只是陪着他一同坐在台阶上,拍拍他的肩膀。
不过我很快站起来,快步朝油库宿舍区跑去,施主任没有外出任务,正躺在床上看杂志。
“出什么事了?”
见我匆匆跑过来,施主任有些惊诧的立马站起迎过来。
“老周家里的电报。”我急忙递过电文。
那时候,只要老百姓不写信而是心急火燎的拍电报,绝大多数准没啥好消息。
施主任看过电文,沉思了一下,回到办公室一边安慰着老周,一边拿起电话拨给同样在公司值班的上级领导:
“唐书记啊,”
“施主任啊,”显然电话那头一下就听出了谁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哎哎对,唐书记,是我,”
“老施,你说。”
施主任、唐书记都是军人出身,说话都没有什么转弯抹角,因此,施主任简单的报告了老周母亲病故的事情,还着重强调了老周家地处交通不便的农村。
“啊,这样吧,”唐书记立马指示道:“老周上次在公司开表彰会期间我们得空聊过,他老家在农村,回趟家需要七转八拐,交通非常不便,”唐书记顿了一下,“老周是我们公司的老先进,老标兵了,我跟车队说一下,派辆暂时没有出车任务的油罐车,你就代表公司和老周一起送他去老家吊唁。”
“是!”军人出身始终的习惯。
七
车队老张那辆罐车暂息,得令后在外面办事的老张随即返回油库,立即驾车,载着施主任和老周,直接开往老周的家乡。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老周打心里感激公司领导对他给予的特殊关怀。
他显然没想到油库领导会亲自陪同送他回家奔丧,既感激又诚惶诚恐,一路之上只是不住地摇头摆手。
“这哪儿算个路呀。”张师傅谨慎的驾车,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穿过国道省道,农村沙石道,随后一拐方向盘,进入了窄窄弯弯不通汽车的乡间小路上,因为刚下过一场暴雨,一路泥泞。
张师傅想当年也是在部队汽车连的技术能手,亲历了很多复杂的路段,而这段土路虽说信心满满、不在话下,却比想象的要长,要窄、要弯。
“张师傅,请往左到头再往左,再到头往右开。”
车上的老周很不适应车上的摇摇晃晃,脸上写满了心有余悸,紧盯着前方,不时地当作向导。
“不容易啊。”老周心里感叹道。
老周平日休假在这七拐八弯的小道上走了多少年了,都习惯了,除了徒步远点没觉得多惊险,而今天坐在汽车里反倒觉得步步惊心,心里更加感激公司领导对他的破例。
确切的讲,这弯弯的乡间泥泞路,完全是村民的双脚经常年踩踏后形成的,却成了村民们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
“可不,”施主任附和道:“若是让老周自己回家得从市里再到县里、镇上转车,再徒步老远,得很晚才能到家。”
“嗨,若遇到赶不上车还得徒步走夜路,要到第三天下午才能到家呢。”老周感叹不已。
果然如唐书记所说,到老周家还真的经历了近三个小时的七拐八弯,总算到了因为办丧而气氛十分凝重的老周的家。
但这三个小时路程对老周而言,平日回家路途需要两三天,现在因为“专车”直达,直接缩短了成了三小时,也是路途时间最短、最幸福的时刻。
单位能用专车送老周回家,完全出乎前来参加吊唁乡亲们的意料之外,众多人一下围拢过来,都张大嘴巴看着这辆造型奇怪、从没见过、到处沾满泥污的油罐车。
“妈呀……!”
车还没有停稳,老周就一下打开车门窜下车,一路踉跄的跑进屋,对着停放在屋内的棺木,咕咚一声长跪不起。
吹鼓手随即吹奏阵阵哀乐,气氛哀嚎一片,完全凝固。
施主任缓步走到周妈灵柩前肃默鞠躬,向周家亲友表示哀悼,并代表公司递送了慰问金。
“这是我们施主任。”老周摸了一把泪眼,紧忙向大家介绍。
大家这才注意到了这位专程赶来参加吊唁的油库领导,纷纷前来表示谢意。
周老爷子认识施主任,慢慢站起身来,目光呆滞,老人家满脸胡子拉碴,一脸的疲惫,摇头摆手晃过来,紧紧地抓住施主任的手不放,一脸的感激,老泪纵横。
“施主任,谢谢!”
一位精干的小伙子见状赶忙走过来朝着施主任深深一鞠躬,“施主任您好。我是老爷子的堂侄,也是这个大队的大队长。”。
那时农村以乡、大队部为单位,下辖的若干小生产队,故分为乡长、大队长和小队长,即现在的镇、村委会和组的基层机构。
“真是年轻有为。”施主任也以鞠躬回礼。
“施主任,请,”周队长轻声道,同时做了个外面说话的手势,领着施主任在屋外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说道,“唉,周妈去世,儿子在外地,三叔一下就成孤寡老人了。”
“哦,是你三叔啊,”施主任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嘛,儿子不在身边,以后得多麻烦大队多照顾了。”施主任深表同情。
“这还用说嘛,周老爹也是我的嫡亲三叔。”
“哦,对。”
“我从部队退伍回来接任大队长也没多久,这些都不是问题,”周队长满脸愁云,继续道:
“施主任你们还都不知道吧,三叔是个有精神病的人啊。”他压低声调。
“是嘛!”施主任着实吃惊不小,不由轻声道,“前一阵子去过油库看儿子,没看出啥问题呀。”
“间隙性的精神病人,那不是发病期,不规则的。”周队长叹了口气,“现在三妈突然走了,一下少了一个最能照顾老人家的亲人了,对老人家打击不小,唉。”
“还真是个问题。”施主任不由得一皱眉头。
“嗨,不过呢,他儿子在外面干的可是正行正业,我们骄傲的很,家里有我们叔侄弟兄亏不了三叔的,施主任尽管放心,让他在单位安心工作就是。”。
到底是军人出身,周队长的确精明强干,说话有板有眼,施主任隐隐觉得这小伙子今后必定大有作为。
果然,这位周队长后来成为当地最年轻的乡长。
施主任精准识人。
油库责任重担,施主任不宜久留,需要立即回程。
他走到老周身旁让他节哀顺变,安心、安排好周妈的后事,还现场特准他十天假期,然后尽量调整好精神再回工作岗位。
老周感激涕零,拉着施主任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但时间有限,必须和大家告别。
施主任果断的大步垮上油罐车,吩咐张师傅开车返回。
大家都依依不舍,目送着在泥泞小路上摇摇晃晃的油罐车渐渐远去。
八
特准的十天假期很快过去,老周准时返回油库报到上班。
但大家吃惊不小,似乎一眼都没能认出他来,完全换了一个人,胡子拉碴的脸庞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态,平日那十分挺直的腰杆似乎也突然佝偻下来,一下子老了许多了。
这还是老周吗?
一方面周妈的突然离世对他打击很大,二也是因为农村传统办丧风俗繁琐亢长,累死了活着的人,还有一个原因返回路途的辛苦。
不刮胡须或许是百日守孝的传统吧,这点大家都非常理解。
虽然如此,老周的灰色军服依然风纪扣紧扣,一丝不苟,衣着干净整洁。
头儿回来了,警卫班又恢复了往日的正常。
但是,慢慢的大家发觉,老周好像渐渐变得变得不再是以前的老周了,再也不是……。
老周自打回乡奔丧归来后,表面上工作生活节奏秩序依旧,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完全没能回到往日的正轨上,回不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一晃一年又过去了。
老周的宿舍和衣着虽然依旧的干净整洁,被子叠的依旧在部队养成的四四方方的豆腐块,但整个人的工作状态和个人生活状态变得判若两人,精神面貌完全不再是和过去的老周等同。
除了习惯性的与人摇头摆手打招呼,目光变得无神而呆滞,看东西还有些飘忽,还有些健忘,时常漫无目的从工作区到生活区域走来走去,三天两头忘了查岗查哨,工作笔记大半空白;好像再也听不到从宿舍传出悠扬的的二胡琴声;沉默寡言成了日常,就连我这个最要好的朋友也被拉开了距离,哪怕我直接到他宿舍去打卡,似乎再也不见了往日的热情, 只是迅捷冲我点下头便自顾自的做事情,即便在路上见到我往往只是点下头就匆匆而过;向来十分准时的他,却在食堂吃饭时间也常常见不到他人。
后经观察才发现,老周不知从哪儿淘来一台大半新的煤油炉,这在油库是禁止使用的,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佯作不知。
原来他不知啥时候学会子烧饭了,这让我和大家感到非常吃惊,好在后来因为公司福利好,向职工分发了液化气灶,老周的煤油炉才被被他自己扔到角落。
对于老周,油库领导对这位公司老先进还是非常宽容的,开始都觉得是因为丧母遭受打击太大造成的,可慢慢发觉他越来越不对劲了。
施主任第一感觉就想起了他的父亲周老爷子,眼下的他简直就是周老爷子的翻版,越来越像。
“莫非……”这不免让施主任开始担心。
他必须向唐书记如实汇报。
“从老周最近的精神状态分析,是不是遗传他父亲呢?”唐书记喃喃道,他不得不分析是否有精神病家族史遗传的可能性。
“我也是这么想的。”施主任讲述了两次见到老周父亲的经历,他不由得提老周深感可惜,“好在军械库撤了,那时他是多么强干的一个人那,”他不禁想到了军械库,后背不觉有些发凉,道“我觉得老周从撤掉军械库时就发觉不对劲了,”
“或许是吧,太可惜了,但目前还真的不好下结论,掉个轻松一些的岗位,观察一段时间好了,就这样吧,”唐书记给施主任的茶杯里续了茶,道:
“老周的状况已经不适合负责油库警卫班了,”唐书记说着站起身来,面朝窗外,道:“西库不是刚刚弄了一块小园林吗,正好没人管,就让老周去管吧。”
“是,还真的想到一块去了。”施主任表示赞同。
“不过,我们必须对他这个同志负责,若是时间久了还是这样,就得到医院查查了。”。
九
面对调动,老周睁圆了双眼,直直的看着施主任,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觉得原本干得好好的警卫班,竟陡然被派遣到小园林去当花匠,实在有些想不通,但终究还是服从了“命令”。
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军人出身的他的必须。
小园林是油库食堂后面的一块荒地,为了解决杂草疯涨而又暂时没有别的用场,施主任觉得不如弄点花花草草。
说干就干,没两天这爿荒地就被整顿一新,草坪、灌木,四季花卉,还让木工再挖出的小池塘上弄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小桥。
那时交通不便,施主任还派采购员千里迢迢跑到陶都宜兴弄来一对漂亮而精致的陶瓷金鱼,这样就有了一个金鱼喷泉,从陶瓷金鱼嘴里喷出清凉水柱增加了不少清凉和喜庆感;新开发的绿化地砌上了一道白墙黛瓦的花墙,还在冲着油库办公区那条道的正中开了一个圆形的门,我还让电焊工按照我画的松鹤图形,在两块整钢板上割出图案,弄了一副漂亮的中式钢制圆门。
这么一折腾,一座十分别致的袖珍园林终于竣工了。
“怎么样,啊,”施主任里里外外视察个便才满意的点点头,有些得意道:“呵呵,这样一弄我们就成了花园式油库啦!”
“施主任,花墙门头上缺少个名字哦。”我提醒道,
“哎哟,还真的没往这儿想,不能没有名字,呃,就叫……这个,叫啥名字呢?”施主任不善这个,叫啥半天也没想出啥合适的名字,忽然他一偏脸轻推我一下,笑道,“这不有你吗,你肚里有墨水儿,给起一个。”
“就叫沁芳园吧。”我同时用一块碎砖头在地上划出了三个字,解释了名字的含义。
“呵呵,沁芳园,好好,高雅,就这么定了!”
施主任当场拍板,同时赶紧请来瓦工师傅在圆门正上方,端端正正的用水泥裱出了立体的“沁芳园”三个字。
“完美啊!”施主任与在场的人都非常高兴。
还别说,这座小园林的建成,还真的受到来油库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的赞扬,还上了省报和行业杂志。
可问题来了,花草树木是要浇水、施肥、修枝管理的,若无人问津的任其疯长,必然又成了杂草丛生的卫生死角了。
这小园林管理工作在岗位上还真的抽不出人手来兼职管理,这还是一个难题。
可不是嘛,除了我们这帮学生,剩下的所有退伍老兵清一色的来自农村,没有谁不会种地,他们也最勤快,不怕脏不怕累,但每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工作岗位。
任何事物的取向与发展似乎都那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联系。
弄个小园林起初只是施主任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小园林的建成似乎无心插柳,就是这么“命中注定”,因果就似乎在冥冥之中就像是专为老周定制的。
以老周目前的实际状况,他的确需要调离警卫班,换换工作环境。
小园林管理工作毫无压力,自由轻松,能种地的都行,给他换换脑子最合适不过。
其实老周自己也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所有工作都不在状态,因此啥话没说,服从命令。
老周只用了半天就完成了警卫班的交接工作,当天下午就急急的来到新的岗位熟悉环境。
“不着急,看看需要什么开个单子就行。”施主任走过来笑道。
都是种地出身,没啥难度,老周很快列出了用于园林管理的水泵、施肥工具,修剪工具等等基础的设备清单。
自此,老周也由大家心中的老班长突然转换成了拨弄花草的周师傅。
老周道“沁芳园”上任时间不长就完全适应了“田园生活”。
“到底是在农村环境下长大的人呐。”我不得由感叹不已。
大家时常见他不怕脏累的直接到油库的公共厕所去掏大粪,给“沁芳园”定期施肥
又因为常常干着除草施肥的活,他对待穿着逐渐变得不再讲究,取而代之的是脸色黝黑,头顶大草帽,脖子上围着一条擦汗的旧毛巾,衣领大敞,露出赤裸的的肚皮,裤腿卷得老高,脚上整天穿着高帮的雨靴,已经丁点不见曾经的军人形象,十足的一个花匠的形象。
不过大家仍旧叫他周班长。
为了弄好这片“桃花园”,他还从新华书店买了不少有关园林花草栽培的书籍,到哪都揣在兜里。
没多久,老周已经闭眼就能说出各种花草的名字和栽培要领了。
不过这天大早,大家突然发现,油库所有的行道树、松柏统统被他修剪成了四四方方的“平头”,包括“沁芳园”的球类灌木也未能幸免。
大家都面面相觑,面对满眼的四四方方,都忍俊不禁,相视而笑。
真别提多别扭了。
“笑啥呢,”面对大家的面面相觑和傻楞,老周倒是十分坦然的爽朗一笑,“这些不都是解放军列队的姿势吗,军人嘛,就得整齐划一,呵呵”。
虽然我被老周人为的推远了距离,但我依旧是经常到“沁芳园”打卡的人,我非常关注他的健康,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性格上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老周,但对我经常性的到他这“地盘”打卡还是怀有几份感激的,因此常常停下手的活儿,仔仔细细的给我介绍花花草草,得意他的劳动成果。
自打到了“沁芳园”至今一年过去,老周的精神状态还真的好了很多,虽然永恒不变的摇头摆手肢体语言依旧,双眼少了不少呆滞,变得有些灵动了。
我似乎又看到了慢慢回归的老周了。
十
这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
“气死我了!”
“嗯?!”我正埋头工作,只见老周似乎正憋着一口气,满脸通红的闯进来,我着实吃惊不小,问道:“咋啦?”
“气死我了,给你看看这信!”一脸怒气。
我接过信扫了一眼,立马明白过来。
全文如下:
小朋友,来信收到,感谢你对少林寺的热忱。
你正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要集中思想,认真学习,做一个优秀的少先队员。
末尾竟然是海灯法师的签名!
接近八十年代中期,电影少林寺横扫长江内外、大江南北,甚至红遍世界。
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拍摄的第一部真枪真棒、挑战极限、更是一部弘扬中华武术文化的的武打片,是文革以后撇开“红一片”的全新题材动作片,引起了经久不息的冲击波。
因此,少林寺热远不像一般电影热度那么的短寿命,而是延热了好几年,这在中国电影史上也是空前。
少林寺的长久火热,绝不是样板戏以及红一片政治“大电影”的强制渗透灌输。
少林寺热激发了众多风华少年愣头青的崇拜和疯狂追捧。
全国很多青少年如同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大串联,成群结队,席卷全国,纷纷涌向少林寺,痴想着能成为第二个李连杰。
这种痴狂本应属于涉世不深顽童愣头青的“专利”,想不到年近四十的老周却在闷声不响中响出一声惊雷。
在我看来,海灯可是少林寺鼎鼎大名的大法师,八十几岁了还能在百忙之中给他这位极为普通的人回信就已经十分荣幸了。
“还真有你的,深藏不漏啊,呵呵,”我不禁笑道,“这信没啥问题呀,哪句话刺痛你了?”
“就这,就这几个字!”他一指信上的第一句,
“哦,小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我都奔四的岁数了,还小朋友呢!”
“海灯大法师都八十多岁了叫你小朋友也不算错,你被当作小学生了,再说,你写信说你自己几岁了吗?”
“啊?”他一愣神,“是啊,大法师将我当小孩儿了,这也不算冤枉哦,是吧。”说完自己闹了个大红脸,随后一把抢过那封信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你看。”看着老周逃跑似的背影,的确有些滑稽。
我知道,跑开是因为他想通了。
本以为这段插曲也就是一支插曲而已,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对谁都没说过。
一晃,金秋时节到来,“沁芳园”万紫千红,百花争艳,也是老周的辛勤耕耘的劳动成果,同时也没有耽搁被评先进的荣耀。
可不是,“沁芳园”虽说是油库的桃花源,绝非油库主营,这小小的园林世界却是油库员工十分喜欢散步的地方,在这袖珍式的芳草绿地,闹中求静,会让你心旷神怡,尽享芬芳。
老周的精心维护得到了大家的肯定,因此这位无名英雄并没有被大伙儿遗忘,先进生产者的指标都有他的一份。
又因为鞍湖油库开出了先例,兄弟油库新兴油库也向公司申请建一座小园林,虽然很快得到公司领导的批准,却因为久久无法落实今后园林的管理人员而“流产”了。
“伙计,你帮我看看行不?”他递过一张信笺。
这天上午刚刚上班,老周就来打卡,平日除了我经常去“沁芳园”转悠,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过来肯定有事儿。
我连忙打开,哦,原来是请假条:
“油库领导,为了弘扬中华武术文化,强身健体,特向领导告假去少林寺学习武功,请予批准。
啊,少林寺这事儿还没过去那!
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他都会找我协商,这是老周与我相处融洽的结果,也说了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虽然现在相互走动不像以往那么勤快,但遇事必找我商量没有变化。
“你与少林寺联系好了吗?”
“没有,上回人家能给我回信就说明有希望。”他自信满满道,
“你知道少林寺有多远吗?”
“知道,到了郑州转车就行。”这说明他已经做了攻略。
“这样吧,你先将假条重写,”我一指假条,道,“为了弘扬中华武术文化这句话有点夸大了,拿掉,正常写就行,我去找施主任请示一下。”
“是,行行!”还来了个滑稽的敞胸露怀的立正。
“让他去吧,”施主任思想很放得开,笑道,“休的都公休假不影响,若能让他心情愉快,我们不阻拦。”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就怕鸡蛋碰石头,白去一趟。”
我顺口向施主任简述了老周给海灯大法师写信的事情。
“那就让他撞一次南墙,”施主任呵呵一笑,“批!”。
老周拜师学武很快被大家或知道了,泄露绝非是我们,而是他自己满世界的张扬,这完全不符他的个性。
当见到老周只是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准备出发时,很多人都围拢过来,给予他最暖心的祝福,祝他心想事成。
他呵呵的摇头摆手,潇洒而去。
本以为大家寄希望于老周的这趟学武之路心想事成之际,第五天他却一身风尘,疲惫不堪的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油库。
他不仅被少林寺拒之门外,更不可能见到海灯法师。
从此以后,老周不再提及少林寺,他的眼神也似乎又出现了呆滞。
十一
少林寺“事件”渐渐被大家淡忘,可老周的精神状态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虽然对“沁芳园”认真管理依旧,日常言行中好像、似乎还带有一丝丝的幻像。
“老弟,请个假,我想到医院去瞧个病,”
“是吗,咋了?”
“不瞒你说,”他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半天,道,“我生病了,还是大病,因为最近发现撒尿,尿的全是精液。”
“哦,那行,你到公司行政科盖个章。”
那时的我还真的是个菜鸟愣头青,事业心很强,一味追求思想进步,积极向上,思想单纯成熟晚,大背景中根本就接触不
“少儿不宜”的东西,自然对男女间的那些事儿反应十分迟钝,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尿里撒的全是精液到底是啥病。
油库离市区很远,公司所有部门的职工看病都必须严格到指定的市级机关医院,必须凭单据到公司行政科盖章才能生效。
没那么麻烦,我撕下一张单据递给他。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胡说八道呢!”
施主任得知后笑得前仰后合,我真不懂这有啥好笑的,好久才正经道,“你这个小年轻还真不懂,到时候就知道了。”
之后至于老周怎么到了医院,到了医院以后是啥样的喜剧情形,就可想而知了。
果然,老周“就医”回到油库,一见到我和施主任就双目躲闪,黑脸低头的快步“逃”向宿舍。
自那以后老周开始关注生理知识,在市区逛了好几家新华书店才买到了一本生理卫生知识的书。
那时,上下思想保守,因此绝大多数人对涉及男女生理问题都是一副谈虎色变的样子,远不是当下满世界的“少儿不宜”。
都快四十的人了才开始关注自己的生理健康,也算是油库最奇葩的另类。
当然,其实大家是非常关心和同情老周的,因而对于他的单纯没有几个人笑话他。
那年头谁都避谈“少儿不宜”,更何况是他呢。
油库依旧有热心的人没少为老周的终身大事操心,只是依然没少的告吹,最后一次相亲从女方见面开始,老周就一直低头摇头摆手,一句话没说的傻楞,让人家姑娘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冷板凳,不欢而散理所当然。
时间久了,大家都似乎完全忽略了他的情感生活了。
还真不知道他的世界里是否存在过情感生活的体验,我跟他交往最深,依我看肯定没有。
那时候对于长期没能解决个人婚姻问题的人,都称叫老大难,老周当然是咯。
直到我后来结婚生子了都没见到老周在感情上有什么进展。
现在看来老周精神状态的确有问题,老单身汉的他不去关注自己的情感生活,反倒时时去关注他人的私生活,经常对着都有家小的同事,去叮嘱人家平日行房要节制。
只要同事之间谁有个头疼感冒都会得到他“少同房,多修养的亲切关怀”,弄的同事尴尬至极,唯恐躲之不及。
或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同房是啥吧。
日积月累,常被骚扰的同事不再叫他周班长,直接叫他周主任了,却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妇女主任。
可不是 ,那时计划生育极端严格,为了防止职工超生,公司专职的妇女主任会不定期的发放计划生育用品,还负责夫妻之间的矛盾调解,但绝不会无端的骚扰、窥探职工隐私生活。
“别瞎叫,我不是主任,领导知道了不好。”
自然,这种表面抬举与暗示他好像很不明白的。
十二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更是我们这些没有任何负担月光族最开心的时刻。
在没有网络的年代里,没有信用卡、微信、支付宝转账,工资全都是现金,由油库的司务长到公司财务科带领,回到油库再将装有现金的工资袋及工资条一起分发给每个人。
“哎,伙计儿,”
我前脚从司务长办公室出来,没想到老周就神秘兮兮的追在我的后面,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肩膀。
“哦,周班长,”我还是叫他周班长,
“过来,过来一下。”他一脸恐惧,紧张而又神秘的对我一招手,示意跟着他来到僻静的“沁芳园”。
我不知就里,立马跟着他来到小园林。
老周见四周无人后,才小心翼翼的从一沓刚发的工资里抽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指着钱币底部的序列号,有点口吃,道:
“伙计,这串数数字有,有,有问题呀,”
“不就是人民币冠号和序列号吗,这啥问题?”我有些莫名其妙。
“看看你的那张十元币的号码是多少,”
“好啊,”我不假思索随即抽出一张十元钱币给他,笑道,“你自己看呗。”
“我就说嘛,果然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钱币的序列号能一样吗?”
“不对,你的四位是3456,我的这张怎么会是3696呢?”
“周班长,每一张人民币的冠号和序列号都不一样的呀,”
“不对不对,问题是我的这张为啥是3696呢,老弟你没看出啥名堂?”他仍然摇头摆手,紧盯着序列号,
“你说说为什么呢?”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神态,既吃惊又好笑,
“有人要害我!”没想到他如此之说,
“别瞎说,为啥害你呢?”他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安慰道:“你一直本本分分跟谁都是和和气气,又没什么仇家,别瞎想。”
“你别不信,我信,”说完鼠窜似的疾步而去,然而又忽然扭头给我甩一句,“我得请几天假,赶紧出去躲躲。”
“哎呀,是个问题呀,”施主任不无担心,道:“好好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对于老周的一反常态,油库领导深感责任重大,决定择机劝老周去医院瞧瞧。
“什么,我有病!?”在外边躲了几天“灾祸”,老周不知从什么地方回到油库,一听就急了,“我,我,你们看这小园林管理一点没耽误,哪有病,这不好好的嘛!”
“那你这几天住在哪里了?”施主任和声悦色问道,
“不就请两天假,回老家歇歇嘛。”他急头白脸道。
看着面前的老周,我们都无言以对,再观察一下吧。
“老周脑子不会有问题吧?”不只是我们少数人,油库大家伙儿都看出了他的反常举止。
十三
“喂喂,老弟。”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还没到六点,老周就敲开了我的门,这时我已经有了一间单身宿舍。
“哦,周班长,大早的,啥事儿?”
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只布袋,也没有回答我,径直冲进门。
一进屋他就将布袋往桌上一放,解开,原来是一袋大米。
“什么意思?”我还以为送给我的,
“什么意思?我到你这儿换米。”又一次见到了他那紧张恐惧的面孔,语气却很平静。
“换什么米?”
“我的米跟你吃的米换换。”。
那时候,自打单位分发了液化气灶后,油库职工无论小家庭还是单身汉都实现了“吃饭自主”,自然食堂就无法营生,不久就关张了,所以,大家都有储存的大米。
“为啥呀?”
“咣当”一声,他急急地关上门,“有人在我的米里下毒!”
“啊,怎么可能呢!”我想起了前些天的人民币“暗号事件”,宽慰道:“好吧,换!”
没想到,接着几天,老周连续多次到我这儿换米,见我啥事没有,他一脸的不相信:
“消息走漏了,他们没敢再下毒!”
“那你认为谁要害你,谁会给你下毒?”
“施主任!”
“嗯?”我不觉好笑,道:“施主任对你不薄呀。”
“都他妈装的,龟孙子的!”第一次听他骂人,
“你说人家下毒了,我吃了没啥事儿?”
“唉!”他深深的喊了一口气,摇头摆手的跨出门,头也没回。
“不能再耽搁了,”施主任闻言,立马请示公司领导。
十三
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周末早晨。
公司领导带着几个客人到油库查看工作,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到工作区,而是逗留在油库的生活区。
大家缓步而来,不紧不慢的,似乎是无意识的来到“沁芳园”。
“这就是我们油库的小花园。”施主任赶前几步,热情介绍道。
“别看这花园小,在全省行业系统里还是有点小名气嘞。”施主任笑道:“我们这小园林还是第一个开创的,后来兄弟单位才慢慢效仿我们,无锡、苏州油库吞吐量大,占地多,后来园林搞的都比较大。”
“还真不错。”客人赞不绝口。
“这都是我们老周的功劳啊!”施主任夸赞道,“老周,老周呢?”
“瞎叫啥呢!”老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脸官司冲着施主任,一副没好气的口吻。
“咋啦?”施主任笑道。
“你施主任别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正人君子,让人在我的大米里下毒,”他冲着施主任脸红脖子粗,骂道:“你们这帮坏种在我的工资里设杀人暗号,以为我不知道吗!”说着一甩铁锹,扭头离开小园林。
“徐院长,走一圈下来您看老周是不是……”大家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施主任迫不及待地问一客人。
“典型的妄想型精神病。”徐院长肯定道。
原来,施主任在经向领导请示后,直接到了精神专科医院去请了徐院长登门,专门观察诊断老周的病情,作为精神科专家,他非常肯定的下了定论,道:
“这人必须马上送进精神病院,”徐院长解释道:“妄想型精神病人在产生了被他人下毒或者追杀妄想时,到了后期就会实施反报复行动,伤害他人。”
“是嘛!”大家吃惊不小。
施主任还介绍了老周家族精神病遗传的可能性。
“不用怀疑,就是家族遗传哦。”
“以前当兵都是技术标兵,刚到油库表现也很优秀,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
”家族遗传性精神病会随着年龄增加而加重,现在就是发病期。“
“好,那我们下午就送老周去精神病院。”施主任应道。
“不不不,”徐院长笑道:“不能急,精神病人都不会承认自己有病,不可按照常人做法行事,得讲究方式方法。”
“我们听专家的。”公司领导在场拍板。
十四
这天早上,油库配置的一辆轻卡静静的停在生活区的路上。
“老周啊,”施主任从卡车车厢上跳下车径直来到小园林。
油库离市区很远,往来不便,卡车就成了油库的专用交通工具,集中办事,统一行动。
他冲着老周笑道,“你不是说那塑料粪桶开裂废了么?”
“嗯,浇水施肥没工具了。”他头也没抬。
“现在有车去市里,看看需要什么你自己去挑选,好不好?”
“啊,是吗,好的。”现在难得看到他有一张笑脸了,“我去换换件衣服。”
“好好,不着急,我们等你。”
“好了,来了!”还不到十分钟,老周就已经换好衣服,一脸轻松,麻利的跳上卡车。
“还有,要进城办事儿的一起上车啊。”施主任说着一脚跨进驾驶室。
伴随着几声应答,大家有序上车坐稳后,司机老黄一按车喇叭,道了声:“好,走咧!”,轻卡便稳稳地驶向市区。
轻卡很快到了市区,但中途并没人下车,车子却向市外行驶。
“哎哎,”老周发觉方向不对,赶紧朝着驾驶室喊道,“买粪桶在日杂商店,不在这个方向啊。”
“哦,知道,不急,前面顺带个电机就回头。”施主任爽朗的笑道。
“哦,好好。”老周便静静地坐在原地,开始在颠簸的车上闭目养神,没再说话。
“好,大家下车吧,抓紧时间办事儿啊。”又行驶了二十几分钟,卡车停下,施主任从驾驶室里走下来,冲着大伙儿道。
“好嘞!”后备箱的几个人争先恐后的跳下来。
“老周,老周,”施主任伸手推了一把。
“啊,”老周立马睁开惺忪的双眼,迟疑了一下,有些浑沌,道,“不是去买粪桶的么,不是这儿呀。”
“这儿也有卖的,下来吧。”施主任不紧不慢道。
老周迟疑了一下,还是纵身跳下车。
“怎么是精神病院?!”下车后的老周一眼就发觉车停在精神病院的门口,下意识地深感不妙,疑惑地看着大伙儿。
但为时已晚,精神病院大门口,早已等候的几位医生立马上来掐住老周双臂,以防反抗。
“老周就麻烦你们了,谢谢!”坐在传达室的徐院长迎出来,施主任跨步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神充满了寄托、希望和恳切。
“放心吧,前期我们都是观察性治疗,交给我们就行了。”徐院长呵呵笑道。
“什么,施主任,我他妈的没病,你们这帮害人精才有病,我没病那!”老周本能的一通挣扎,但都是徒劳的。
随行“办事儿”的几个人都是施主任拉来帮忙的。
大家眼睁睁的看着老周被带进精神病院,心里好不是滋味。
老周,多么好的一个人那。
十五
时间过得很快,老周进精神病院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也终于,老周从精神病院出院了。
出院后的老周的确变得不一样了,不再张口谁想暗害他、闭口谁投毒,也不再针对施主任恶声恶语了。
说明,经过在精神病院一段时间的治疗,的确见到了效果。
大伙儿在之后一段时间里,没再见到老周的反常,每天按部就班地默默地辛勤耕耘这爿“沁芳园”,几乎又见到了以前的周班长。
那时,公司领导鉴于我的特长,被“升级”调往公司机关工作。
对于我的工作调动,大家都依依不舍,施主任还举办了最真诚的饯行小酌。
大家都比较激动,说了很多往日的笑话,从说到我们这帮学生愣头青当初的不服管教的玩世不恭,再就是我很自然的提到了想当年老周偷偷带我们道军械库的秘密。
“这事儿我能不知道?”施主任一语道破。
大家笑得更欢了,可是笑着笑着,大家又笑不出来了,好一阵寂静。
是啊,多年的相处,大家都为老周深抱同情和惋惜。
这天,是我准备告别油库的日子,虽说即将离开油库,但以后还会因工作所需常来常往的。
只是,对我而言,油库一下变成了一个基层单位。
“周班长,”我依然叫他班长。
“哎哎。”见我来到她的宿舍,又看到了他的诚惶诚恐。
“我们相处这么久,今天就要与老哥告别了,专门过来看看你。”我没有转弯抹角。
“哎哎,好啊,升级了。”他不断地眨巴着眼睛,开始红着眼圈,只是坐在那儿摇头摆手,埋头看着地面。
“嗨,”见状,我赶忙安慰道,”周班长,我只是调到公司,又不是出国,还会时常见面的嘛。”
“哎哎,是啊。”
“你看,你现在样子不就是原先的周班长吗,精神恢复得很好啊。”我说的是实话。
他依旧看着地面摇头摆手,一直默默不语。
“好,周班长,我走了,以后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我看着时间不早,便起身与他道别。
“兄弟呀,唉!”我刚跨出老周宿舍两部,只听得他在我身后一声长叹。
“啊?”
我吃了一惊,连忙返回,问道:“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吗?”
“唉,唉!”他欲言又止,他将我拉进屋,颤音道,“兄弟呀,你哪里知道我,我,我在精神病院的啥日子啊!”
“怎么了?”我紧追道,
“唉,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在,在,在,”他显得有些口吃,半晌才道:“施主任这帮畜牲,他们与精神病院医生合谋,唉,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一阵摇头摆手,”我,我我,我哪里还敢说他们害我呀!“
“啊,这进去三个月没效果啊!”
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再安慰他了,只好怀着沉重的心情,默默地走出他的宿舍。
果然,在我离开油库的没几个月,老周又开始说谁谁投毒了。
又果然,他只能再次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这个周班长啊,唉,可惜了哇。
……